苏敏在房车内做早餐 。
苏敏的胳膊去年在西双版纳的时候掂东西累着了,这次回郑州期间,住了8天医院做治疗。第二次见面,是回家拿换洗衣物,苏敏记得丈夫当时正在看电视,也没过问她的病情,冷言冷语了两句,她收拾完东西就离开了。
苏敏下定决心要跟丈夫好好聊一次,商量两个人到底要不要正式分开。从医院回来后,女儿、女婿陪她一起到家里找丈夫,结果没说几句又陷入了循环。
“他说咱俩有啥话好说的,你以后爱出去爱干什么干什么,别拉着我就行。我也不管你,你也别想管我。”丈夫说完很快摔门离开了,让苏敏自己去离婚。
“那几天我都不敢说话,我看见谁我都想哭,很委屈。”苏敏说,“在外面人家都说你做得很好,结果回来了还是烂摊子。”属于远方的浪漫消失了,在郑州只余下眼前坚硬的现实:她仍是那个窒息婚姻里的承受者,没有自由,更不会得到丈夫的欣赏。
回郑州后,苏敏也去看望了母亲。老人家已经80多岁,头发花白,脸部滋出棕黑色的老年斑。她习惯节俭,仍然穿着亲戚给的硬板拖鞋。苏敏让她换双软点的塑料底的,老人立刻拒绝,“不想买了。这也不常穿,(平时)都呆在屋里头。”她坐在床上,有些迟疑地跟苏敏说,“也都60的人了,还搁外边漂。”苏敏安慰她,自己身体挺好的。母亲看着她叹气,“哎,啥时候是个头啊,天天不知道会不会碰到其他的事。”两个人都没忍住,抱在一起掉了眼泪。
那段时间苏敏的情绪陷入低谷,整个人处于崩溃状态,睡眠质量甚至还不如在Polo车顶帐篷上好。女儿晓阳看她情况不对,劝她赶紧走。苏敏原本打算和郑州的粉丝们见一见,后来也取消了计划。她只能离开。
苏敏说,比起两年前的“出走”,这次离开郑州时,自己的伤心明显更多一些。
“我第一次走出去是没有顾虑的,因为我不知道前面是什么,我只是想着换一种生活方式,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离开家就行,能躲过他(丈夫)就躲过他。一出来以后,感觉终于解放了,终于自由了,那种开心是没法用语言表达的。但这次不一样,我本来想着家里可能会有改变,但没想到他比以前还看不惯你。”
再见到苏敏时,她已经到了云南楚雄彝族自治州的永仁县。云南小县城夜里静谧,露营地的房车大部分都熄了灯。苏敏窝在小小的卡座上,讲到这里情绪有些收束不住,声音不自觉地颤抖,我第一次见到她流泪。
回郑州的间隙,苏敏接受了一家当地媒体的采访,面对镜头,她说自己决定离婚。相关报道冲上了微博热搜榜,不知怎么,信息开始出现偏差:许多自媒体以“自驾游阿姨已离婚”作为标题。闹了场不大不小的乌龙。
她最终还是没能真正离婚。苏敏觉得离婚与否对自己来说都没所谓——就算真的离婚了,丈夫将来有什么病,女儿也得去照顾他,自己不想女儿受累,肯定也甩脱不了。
另外,苏敏认定自己不可能再跟另外的人进入婚姻了,她不想再有牵绊,“现在你遇到的人,他也是个老头了,他也有子女,他可能一心一意对你?”苏敏说,老了没有爱,只有互相照顾。
比起这些,她更愿意自己一个人在外面游荡,“我想去哪住就去哪住,这边天气好,我多住两天,天气不好我开车就走,这日子多好。”
游乐园、聚光灯与新世界
以前在家时,两个人经常吵架,丈夫有时会动手打人。因为体型的差距,苏敏打不过丈夫,见到对方,心里会忍不住地恐惧。
但这次回郑州,苏敏发现,这种恐惧消失了。她只觉得丈夫陌生,但内心里不再害怕他,“感觉他离我很远了,因为我随时可以走,不是像以前一样,必须在他的影子下活着。”
这两年里,苏敏的人生半径被无限拓展,围绕在她周围的,不再是家庭、婚姻、母职,而是各种新奇的人生经验。
她开始频繁坐飞机参与各种商务或者广告拍摄活动。2021年初,她飞到北京与明星谭卓、傅首尔一起为某 品电商平台拍摄广告,镜头里,苏敏妆容精致,专门烫了发型。
苏敏说她看过《延禧攻略》,所以记得演员谭卓的脸,但在现场看见还是感叹真人的漂亮。后来,在一次假牙广告的拍摄现场,她还见到了以前只在电视上出现的倪萍。按照流程,倪萍在广告里作为主持人需要向她提问。
她跑去做了演讲,站在聚光灯中央讲述自己的过去。一位出版社联系的作者跟访她两个月,为她写了一本书。
苏敏说,她最难忘的经历却并非是以上这些,而是2021年春天,在上海,她被邀请去迪士尼游玩。副总裁Murray King接待了她,苏敏管对方叫“小王总”。小王总是在《纽约时报》上读到了关于她的报道,“他说你的童年看着不太幸福,希望我们的游乐园能让你感受到童年的快乐。”
57岁了,这是苏敏人生第一次进到游乐园里来。以前在郑州,玩一趟游乐园最少也要100多块,她从来没舍得去过。两个外孙还小,没到去游乐园的年纪,苏敏最多带他们去亲子乐园,玩泡泡滑梯、小蹦床、小马玩偶一类的。她作为家长在旁边看着。
但这天很不一样。她拥有整座游乐园。在这个“地球上最快乐的地方”,她戴一个粉红色亮晶晶的米奇发箍,跟着意大利小王总穿行在年轻的人群里,玩了好几个项目。
她 记得名字的项目也是她最喜欢的一个,“飞跃地平线”。“他们让我坐在一个椅子上,给捆好,然后像过电影一样,带着你走遍了全世界。突然你从山尖尖上飞过去,突然唰一下又从大海里飞过去。然后你就到了埃菲尔铁塔面前,好像真实地到了那里一样。”苏敏喜欢那种在满世界游荡的感觉。
景区内,苏敏在录制视频,向粉丝介绍所处的环境。
这两年,流量与热度也为苏敏带来稳定收入,她不断改进自己的旅行装备。拍摄设备不断升级,从最开始一部手机升级成三台运动相机,一个无人机,一个360全景相机。在元谋县的土林景区,苏敏熟练操控无人机进行远景拍摄,并且能够找到适合的机位来录制自己的独白。
此外,她还换了辆新的房车。去年春节,女婿刘伟伟去保定提了车,在郑州上好牌照,带着女儿、外孙一路从郑州开到海南,和苏敏一起过年,顺便把车交接给她。白色的小 Polo则被邮寄回郑州。
和之前的Polo车顶帐篷相比,这辆市场价近40万的房车看起来更像一个流动的家。苏敏不必再担心雨夜的被褥会受潮,车里有内置的中央空调。也不用跑很远的距离提水、烧水,支淋浴帐篷了,房车里有功能齐全的卫生间,可以随时洗漱。
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她的故事,苏敏的旅程也变得比以往顺遂许多。几乎每到一处露营地,她都能碰见关注她账号的粉丝。
更重要的是,足够的经济实力给了她更多的自由。现在的ETC卡绑定的是她自己的支付宝,她任性地在各个城市的高速上穿行,不再绕国道,之前丈夫抱怨收费的电话也不再打来。
也有令人沮丧的时刻。比如新的景点不再轻易令人兴奋。苏敏说,随着旅程的延长,她发现这座城市和那座城市之间似乎差不太多。比起在城市里穿行观光,她更愿意呆在某处的露营地,呆在她的房车里。
很多时候,她的行程开始带有目的性——去拍摄接下来要发布的短视频,或者某则商业推广——她不再仅仅是一位游客,还是以“出走”、“自驾游”为标签在互联网上拥有百万粉丝的自媒体博主。
但总有一些瞬间将她拉回地面。生活质量的改善没有弥合家庭的缝隙,反而让一些矛盾更加尖锐了。
苏敏外放三弟的微信语音,每一条都在骂她,说她现在把全家都得罪了,要把妈妈气死。之前,苏敏需要补缴养老保险的费用,那时候她还没开始做自媒体,手上没什么积蓄,挪用了父亲2万5千块的丧葬费,被三弟一直记恨至今。
去年,她攒下一些钱,让女婿把挪用的钱给三弟送过去。但辱骂仍然没有停止。“他就感觉我家过得好,不管他们了”。
这些年,三弟似乎一直将她的帮助视为理所当然。当时苏敏在郑州送报纸的时候,也介绍了三弟过去,后来报纸行业衰落,又介绍他去跑保险。但三弟始终没正形,单位点了名,也不跑保险就回家,买点菜回去一做,往床上一躺,下午五点才醒。
“我弟弟真的是我背大的,我妈身体不好,弟兄几个从小都是我给他们洗衣服、做给他们吃,给他们喂养那么大,结果因为2万块钱把我骂得什么都不是。”亲情也令人失望,经不起推敲。苏敏说,她现在和几个兄弟的关系很淡漠,这个世界上 让她牵挂的也只有女儿了。
在路上的她们
你很难忽视投石入湖后激起的涟漪。苏敏的故事被广泛传播后,也给了其他女性走出去的动力。
有粉丝在她的视频下面留言,“在大姐的精神激励下,同样50多岁下岗工人的我报了驾校,今天终于拿到证了”。
更有行动力一些的女性粉丝们,已经在不同的时间加入了自驾游队伍,和苏敏成为一段时间的旅伴。苏敏清晰地记得她们。66年生的“背包”和65年的“天空”,两个人在2021年春节前就通过直播间和私信联系上她,相约一起环游中国。
初次见面是在黄姚古镇。背包是江西南昌人,天空和苏敏是河南老乡,她们从四面八方赶往同一座小镇。那时候苏敏还没有换房车,仍然开着她的小Polo自驾游,几位粉丝开着SUV,也是小型汽车。在房车露营地里聚集停放时,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这并不妨碍她们的畅快。
她们一路作伴游玩,从桂林到柳州,又从北海绕去了防城港。苏敏亲切地称之为“三人组”。在云南一座边境城市,她们遇到了从西安来的一对闺蜜,“格桑花”和“阿门”,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都是苏敏的粉丝。三人组扩展为五人组。
在小团体里,大家的生活习惯和性格不同,有时难免有矛盾,苏敏作为年纪最大的那个,也扮演着平衡大家关系的角色。“大家都是跟着你出来的,谁都能发脾气,但你不能。”
但相比起一个人的生活,苏敏觉得和大家在一块儿热闹很多,以前一个人去餐馆都很尴尬——不知道该点几道菜,多了怕浪费。和大家在一块儿,可以大大方方去餐厅吃饭,偶尔大家也会拼着去住宾馆,能好好洗次澡。
到了云南泸水,背包的车被大车给挂住,整个车屁股都刮掉了,需要在当地等着修车。闺蜜组“格桑花”和“阿门”等不及,她们家里还有老人要照顾,这次只能出来两个月,时间有限,只好提前跟苏敏她们分开了。没想到到了西藏,大家又见了面。
三人组到了拉萨,“天空”也被迫提前退出了。她本身肝脏就有毛病,到了西藏开始出现高原反应,肝脏也在疼痛。
苏敏说,“天空”的故事也给自己带来很多力量。她患有布加综合征,在家属于“半残废”的状态,不是躺在沙发上就是躺在床上。出来之后,她要面对比常人更多的困难,每天都要穿一种治疗静脉曲张的紧身袜才能活动。
“不穿那个她腿上血管都爆出来,没法走路了。”特制袜子穿戴起来非常费劲,苏敏说,“天空”每往上提一点儿,就得休息一会儿。但能走出小房间,到广阔的远方来自驾,她异常开心,连身体也疏朗了很多。
苏敏记得她讲话声音大得很,完全看不出是个病人。“天空”自己也说,她在家都走不动,现在跟着大家爬山,都不带喘气的。“以前没有经历这些的时候,觉得自己的事儿是最大的事儿。其实人生都会经历很多大坎,没有什么事是能够难倒人的”,苏敏说。
走到新疆哈密,所有人都分道扬镳了。苏敏再次一个人上路的时候,心里很失落。“但过了几天就好多了,你会再次习惯(一个人)。”
苏敏在云南元谋县土林景区,独自操纵无人机拍摄短视频。
现在,她在路上拍摄的短视频素材会上传到和家人共用的百度云帐号上,由远在郑州的女儿杜晓阳负责剪辑。关于一些拍摄的角度和风格,晓阳也会为苏敏提建议。两个人借由新媒体,建立起更亲密的连接,几乎每天都要打好几通电话。苏敏会每个月给女儿付一定的薪水,相当于以劳务费的形式,给外孙发点零花钱,“就当支持小家庭了。”
苏敏隐隐感觉到,女儿晓阳也因为自己做自媒体这件事,产生了一些变化。晓阳大学毕业后工作过一阵子,后来因为怀孕辞职,再也没有出门工作过。在郑州,她也不擅长与外人打交道,很多社交中断了,或者由丈夫刘伟伟代替。她每天的生活半径几乎只有养育小孩、照顾家庭。怀孕之后,她很少离开郑州。去年春节,一家人到海南找苏敏过年,是晓阳近几年去过最远的地方。
苏敏说,把剪辑的工作交给晓阳后,她会提出很多新鲜的点子。也会不断在网上学习,更新自己的思路。苏敏猜想,女儿在家里要照顾小孩,被琐事牵绊着,剪视频或许是她放松自己的一个窗口。白天俩孩子闹腾,她没有精力来做剪辑,一般会等到晚上,小孩睡觉了,整个环境静下来,再开始工作。
杜晓阳说,跟着妈妈的镜头,她像一起经历了那些风景一样。“之前大家都说广西桂林美,我印象中可能也就那样,但是当她把视频发过来,我才发现原来这个地方这么美啊。我觉得好激动,也很向往。”
但其实独自旅行并没有看上去那样潇洒,不可避免地要面对危险。有几次经历苏敏连女儿也没有详细讲过:在云南深山里,苏敏曾经迷过路。当天临近天黑的时候,她通过APP找附近的露营地,网络图片显示,50公里之外有片“生态露营地”,苏敏绕了一个多小时的国道到那儿,才发现情况不对:只有片像水草地一样的地方,在月光下泛着光,周遭空无一人。
天已经全黑了,山里也没有信号,她看到附近有亮着灯的房子,就下车去询问。推开门,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张大圆桌,几把椅子。她开始有后知后觉的恐惧,“没有狗叫鸡叫。喊了半天没有人”,她连转身都没有勇气,倒退着把门带上,退到车前,用手背着把车门拉开开始往外走,凭借记忆顺着原路返回。等折腾到附近的高速服务区,已经晚上11点多了。
留在郑州的丈夫
苏敏的旅程每天都在延续,丈夫却始终留在原点。
在迅疾的网络世界,他的公众形象鲜明而固定:一个在婚姻里实行AA制,擅长精神PUA并多次家暴的糟糕男人。咒骂与质疑从未间断。他没有公开回应过任何言论,像一团近在咫尺却面目模糊的影子。
12月初,我在郑州第一次见到了杜周城。他出乎意料地周到热情,始终笑眯眯的。他比苏敏大一些,今年62岁,留一头灰白的圆寸,脑袋和肚子一样饱满。
苏敏的故事在互联网上引起数次讨论,但在现实中,丈夫杜周城受到的影响微乎其微。他说自己没有直接看过相关报道,都是别人的转述,乒乓球的球友,或者小区邻居,有时候见到他会问一句:“嫂子开房车呢?”他会惊讶地反问,你咋知道?“我一般不会主动跟他们说。”
快90岁的姑父知道后把他喊到家里骂了一顿,“他说,看你俩过得啥这一辈子?去搭飞机到云南把她接回来。”杜周城一开始对待这件事的态度是冷处理,“原来的事她既然说了,谁有法子?只能尽量往好处上想,原来的关系都落定了,只能以后关系维持好一点。”
但他始终没有“维系”的动作。“我也恼火,你说这过一辈子了,我自己在这天天做饭,我也够难了。”最开始,他以为苏敏只是短暂地离开,最多一两个月就回来了,没想到她决心那么大,接近两年没回郑州,“把外边儿当个家了。”
现在,他一个人住在三室一厅的房子里,觉得自己越过越“独”了。虽然两个人以前也是分房间睡,总是吵架,但屋里总能有个声响。现在整个房子空空荡荡的。
杜周城把时间大量消耗在乒乓球和广场舞上,上午参加中老年组的练球,晚上准时出现在跳舞小广场,下午他一般窝在沙发上看电视。中央四套,固定频道。“有时候看电视,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醒了再接着看。”
他并非完全不关注苏敏的消息。他对各类APP不熟悉,安卓机上自动安装了许多软件,他从来没点开过。但最近两年,他学会了使用抖音,并在上面关注了苏敏的账号。偶尔,他会在上面搜索“五十岁阿姨自驾游”,看看苏敏到哪儿了。
但他几乎没有主动询问过对方的近况。以前因为ETC卡绑定的是他的银行卡,他还会在扣除金额大于100元时给苏敏打个电话。后来苏敏换了房车,卡也换成了自己的支付宝账户,他们之间的联系就彻底断了。
至于这段让苏敏感到痛苦失望的婚姻,在杜周城看来,已经是还不错的结果了。他参照的坐标系是他的兄弟们,“我们家弟兄仨,老二老三都离婚了,我没离婚”,他觉得这意味着某种成功。
关于动手打人这件事,他承认自己实在控制不住情绪,“有时候吵烦了,她一顶嘴,我容易控制不住(动手)。”但这些在他的观念里都是“平平常常”的事,“在家里哪有不‘叮咣’的?”
他小时候在农村长大,父母也会吵架,吵急眼了也要动手。说自己是在几个兄弟里挨打最多的那个,用鞋拖,或者木杆。“农村的三间房是通房,房子当中是个门。那时候都没有锁,都是门串子。然后(父母)叫到屋里头串上门,打得再疼再狠也跑不掉。”
和苏敏出身城市不一样,杜周城家庭条件很差。他至今记得那种苦,当时农村分给各户的油很少,他们大部分的食物都是红薯干或者红薯面做的馒头。在厨房的梁条上系绳子,绳子末端挂钩,大家会把红薯和馒头挂在上面,防止被老鼠偷袭。他总是祈祷别下雨,不然红薯面会发霉。从家到学校有十几公里,他家里没有自行车,不论冬夏,都需要背着馒头步行去学校。
少年杜周城有次嘴馋,用罐子加盐,又偷了一点油,加水和好,用来蘸馒头吃,“又咸又香”。不巧被二弟发现了,给他吆喝了出去:“杜黑子偷吃油!”(他因为肤色被叫做“黑子”)
童年的艰苦让他非常看重金钱。不仅要有钱,还要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结婚后不久,苏敏从化肥厂下岗,到郑州找他,两个人开始一起生活。他算计着开销,每笔钱花到哪儿都要问清楚。
这让苏敏一度感觉到痛苦,后面两个人发展成AA制,各管各的钱。杜周城说,自己这么做还有一点私心,“她家好几个兄弟,也不咋上班,(AA)我起码能控制点,可能她给家里帮助少一点。”
苏敏与她的新房车,这晚她将在土林景区内露营。
我问他,有没有想过这样的算计会影响两个人的关系?他沉默片刻,两只手放在膝盖上,“这个确实没有”,他说,自己脑子里没有沟通的概念,“你现在提出来,我觉得有点遗憾了,我确实没有往这个上面想过,就觉得到底是一家人,没有那么多规矩。”
和在农村成长的同龄人比较,他说自己算得上“混得不粗”,一路还算顺遂,最终以事业编的身份退休,每个月能领五六千块退休金。1978年高中毕业后,他先去了兰考县打零工,做给铁门除锈的手工活。后来听说郑州黄河河务局招工,他顺利入选,也从非正式的零工转为了正式工,在河务局呆了整整40年。
他在河务局做过很多类型的工作,发电机组维修工、防汛一线,但他最喜欢的工作还是给领导开车——这个活不大用讲话,保守领导的秘密是胜任这个岗位的必备要素。
在单位里,杜周城很少参加酒局,他不大能喝酒,也不怎么抽烟。偶尔参与聚会,他是坐在边角默默吃菜听着的那个角色。
“不会说话”的特质延伸到家庭内部,表现是他总是挑三拣四,“说话带刺儿”。他说自己有时候一句话说出口也会后悔,但在当下那一刻,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挽回。出于一种男性的自尊,他从未向妻子和女儿道过歉。“我在外边也这样,有时候说话不带刺儿,但别人听起来就是不太得劲。”
这些年,他对妻子、女儿没有什么多余的热情,这同时意味着,他自己的生活也充满阴郁——他也是这个小家庭的一员。但杜周城对此并没有糟糕的感受,他对美好生活的想象仅限于,在郑州买一套房子,有辆属于自己的汽车,有个看起来完整的家庭,“我的目标就这些。”他认为自己总体算是达到了预期。“没有奢望有多富裕,你也撵不上人家,我对我的生活基本没有太多的要求。”
交错的频道
钓鱼与乒乓球
苏敏:
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打乒乓球。但我从来没看过他打,他都在球馆里,我不可能跟到那里去。我忙得很,我天天在上班,哪有时间去跟他打球,我也不喜欢乒乓球。他参加过单位的那种比赛,赢了很多杯子,人家自己收藏起来。
除了打球看电视,然后就是钓鱼了。这两年他不怎么钓了,因为女儿不喜欢。你想,他一夜不回家在那水坑边儿上站着,万一他高血压犯了一头栽水里谁能看见?我们那里白天不让钓鱼,他就晚上偷着钓,夜里一两点去,到了早上五六点人家快上班的时候他再回来。他应该都是一个人钓的,他也不想跟人家一起。
以前他钓鱼拿回家,我要不给他扔了,要不就送人。因为你不知道搁屋里有多腥。厕所里有晓阳小时候用的洗澡盆,他就把鱼往里面一放。有时候他让我做鱼汤,但我不杀鱼,他就杀好了让我做。
杜周城:
我一般去水库或者黄河边上钓鱼,好多人呢,每天晚上几十个钓友不成问题。我有时候半夜出去,第二天再回来,但“到水库钓几天”没出现过这种情况。搬个小马扎,在那里坐个三四个小时,我感觉还能养一养性格,钓鱼的时候我想对脾气会好一点。
那时候在黄河钓的鱼很新鲜的,我都是一个钩上挂个泥鳅,然后把它放到水里边。钓的鱼吃都吃不完,我会抽星期天给我姑父送点鱼。
钓鱼的时候时间过得很慢,但我愿意呆在那儿,在家也没啥意思。我说话也不太好,不会说话,还不如出去玩。
期待与一颗失落的心
苏敏:
我的婚姻和爱情都很失败。但好像也没什么遗憾,可能命里没有这个。
如果我经历过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没有把握住,后来在婚姻中失败了,可能我会觉得可惜,但我连尝试都没有过。我运气不好,没找到。我也想有个人把我当成宝贝,我不是不想,是那个东西没被我碰到。
我光看见人家过得好,两个人在一起很好,但具体是怎么个好法,我也不知道。小说里面说,失去一个爱人像心丢了一样的感觉,很难找回来,就算找回来也是一颗失落的心。
我不会有这样的体验,我只是伤心,觉得我的婚姻不好,两个人脾气不对,经常吵架,但是我们两个人没有真正的牵绊,过了这道坎就算放过去了。没有得到过就不会有失去。
两个人如果分开,那些年轻时候相爱,到了年老又有了争执和分歧的,他会不断回忆两个人以前的好的时间。我连这个都没有,(我们之间)空飘飘的,什么都不存在。
杜周城:
因为我们认识得比较晚吧,当时结婚的时候我也没什么期待。你看我是农村出来的孩子,那时候能吃个白面膜不夹菜都中,确实要求不高。对我来说结婚就是找个生活上的伴,就是想着跟过家家一样过一家就行了,也没想过要过得多好,可能她抱的期望比较大,我们农村的可能想法会低一点。
这些年我脑子里好像从来没有沟通的概念。男的聚在一块吃饭喝酒也很少会聊家庭,大部分都聊工作或者吹牛。我那时候比较羡慕的就是能在郑州买一套房子,再开一个大卡车,这些东西最后总体来说都算实现了,我的目标就这些。
婚姻与自由
苏敏:
我们那个年代大部分都是相亲,是碰运气一样的,你也不跟对方生活在一起,根本不知道这个男的到底行不行。我那个时候太傻了,想着如果快点结婚,我就可以逃出我的家庭,不受我爸控制,可以住在厂里,不用住家里干活了。他在郑州上班,也不回来,我相当于还是一个人生活。
我们见了两三次面就结婚了,都不是单独见,是他买点礼物上我家去看看,然后我俩说说话。我爸当时不同意我们结婚,后来是我妈把他支开了,等他回来我已经结过婚了。我爸回来特别生气,说你以后过好过歹都不要在我面前吭气。
(女儿)晓阳3岁的时候,化肥厂倒闭了,我去郑州找他,住到一块发现矛盾更多了。他是实打实的大男子主义,就想控制所有人。穿鞋子都不让穿白色的,在他们老家,穿白色等于穿孝,他就觉得是在诅咒他父母早死。穿裙子也不能穿膝盖以上的,坐在那里要规矩,如果坐的凳子低了,腿岔开了,回去都要骂你半天。
出来自驾游之后我就自由多了,一个人想干什么干什么。早上也不用考虑如果起来晚了,人家没饭吃,脸色会不会不好看。我想吃了就做,不想吃我就不做。
杜周城:
当时相亲的时候我是满意的。我记得见第一面的时候,她好像是有点化妆,抹点粉啊,眼睛啊亮晶晶的。当时我们那个年代化妆的不多。第二次见的时候是我在开封读技校中间回来,有点不敢认了,跟原来比有点欺骗,她又没有化妆,晒得黑黑的。但是咱农村的跟城市不一样,两个人定了亲之后就该走亲戚了,春节啊,八月十五啊,见个两三次面(就该结婚了)。
结婚的时候我找同学给她拉过去的,找了一辆小吉普,一个大货车。结婚之后我就回郑州上班了,她留在县城化肥厂。当时钱很多都花到路费上了,我工资一个月30块零6毛钱,回去单趟就得3块零5毛,还得买东西。
她这次回来倒是想离婚,但我觉得一句话半句话说不清楚。你过一辈子了,(到头来)人家比咱强了,跟我离婚,自己也很失落。
反正这次吵架之后,我感觉以后还是尽量少给她打个电话,本来就是压着火走的,要是真闹腾到法庭上去那咋弄啊?尽量还是能保持就保持了,我的想法还是想有个完整的家庭。
现在我也老了,高血压高血糖,记性也不大好,有时候找个手机得邻居帮我打好几回电话,不知道扔哪去了。以后养老就看孩子们了,人家对我好点就好点,对我孬点就孬点,不然咋弄啊?
路途
今年11月,郑州疫情严重,经历了短暂的封城。杜周城一个人被封在家里,为自己准备了很多物资。他偶尔会转发防疫新闻到家庭微信群里,但没有任何人回应他。
解封后,他每天都在等待乒乓球馆重新营业。他随身背着一个黑色双肩包,里面装着运动水杯、乒乓球拍和打球用的便携网架——随时准备能和球友来一局。
杜晓阳说,现在父亲对她只是“人设”的存在。冷漠带来的伤害无从弥补,父女之间也从未有过更深的交流。在她的记忆里,父亲是暴力、缺席的。一般父母之间的争执会发生在晚上,她要等他们睡着了才敢入睡。“我就等着冲过去,那样多少会有一点用”,杜晓阳记得,每次父母打架,她就在旁边哭闹,两个人多少要顾及下她。如果阻止不了,她就去找邻居。上大学之后,她和父亲的联系就更少了,每次联系家里也只会给妈妈打电话。
对于苏敏自驾游的决定,她一开始为母亲觉得不值得,“我觉得好惨,一个人跑出去了”,但后面确认路上还算安全,晓阳反而安心下来,“(在外面)起码摆脱了那种害怕,那种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