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只用了10年就攀上文学高峰，他刺激我写出了《白鹿原》。

早逝的（路遥）已经逝去，活着的还在想着文学，文学这个魔鬼呀！

——— 陈忠实

4月29日晨7：40左右，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著名作家陈忠实于西安西京医院去世，享年74岁。

消息传出之后，文学界、学术界和广大读者纷纷发文悼念这位关中汉子。著名作家冯骥才发唁电表示：“忠实的成就代表着当代文学的高峰，为人纯正令人尊敬。然忠实的作品一定比他的生命长久，这正是所有作家最期待的。忠实自管潇洒而去，沉雄深厚的《白鹿原》必定永放光彩。”

赵树理小说引他走上文学路

“我的所有幸和不幸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陈忠实1942年出生于陕西西安市灞桥区西蒋村。1962年高中毕业，做过乡村小学、中学教师和区、乡干部。1965年初发表散文处女作，1982年调入陕西作家协会从事专业创作，笔耕生涯逾50年。

1993年6月，陈忠实的首部长篇小说《白鹿原》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部人文社编辑眼里的“石破天惊”之作，“描述渭河平原近现代50年变迁的雄奇史诗”、“中国农村斑斓多彩、触目惊心的长幅画卷”，获得了文学界极高的赞誉。《白鹿原》出版当年就重印7版，共计50多万册，盗版书更是不可计数，创下上世纪90年代早期纯文学图书销售的神话。

1997年，陈忠实以《白鹿原》获得第四届茅盾文学奖。人文社策划部主任宋强透露，20多年来，《白鹿原》持续畅销，累积销量已达200多万册。作为一座异常富庶的文学宝矿，《白鹿原》还频繁被改编为舞台剧、电影和电视剧，白嘉轩、鹿子霖、朱先生、田小娥、白孝文、黑娃等一众极富个性、鲜活生动的形象，已深深地印入了读者的记忆。

半年前，陈忠实曾在《四川日报》撰文回忆自己的文学生涯。他出生在世代农耕之家，中学前尚不知何为“作家”和“文学”。初中时，陈忠实读到了赵树理的小说《三里湾》，如懵懂学童偶然踏入崭新天地，视界豁然开朗。他读遍当时赵树理出版的小说，还在作文课上小试身手，写下了生平第一篇小说《桃源风波》。陈忠实说：“我的所有幸和不幸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高考落第，陈忠实没有像别的农家孩子那样回家种田，而是选择了一条看似不可能的道路：文学创作。

路遥异军突起刺激了他

“写了100多万字却成了个指路的”

“陈忠实当年没有考上大学，就去听大学里面的讲座，有一次听到一个人在讲散文，他发现这个人和自己年龄相差无几，这成为激励陈忠实写作、奋斗的动力。这个人就是肖云儒。”陈忠实的老友、文学批评家肖云儒在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说。

陈忠实的第一篇散文《夜过流沙沟》1965年初刊载在《西安晚报》的副刊上。这篇文字，让他破除了自卑，确信自己“能够向社会发出自己哪怕十分微不足道的声音了”。

他的文学创作以散文始，接着便是数量庞大且精彩纷呈的短篇和中篇。

“小屋里就我一个人。稿纸摊开了，我正在写作中的那部小说里的人物，幽灵似的飘忽而至，拥进房间。我可以看见他们熟悉的面孔，发现她换了一件新衣，发式也变了，可以闻到他身上那股刺鼻的旱烟味儿。我和他们亲密无间，情同手足。”在专业写作的道路上，陈忠实体会到了写作的寂寞、艰辛，也执迷于创作者的欣喜若狂。

路遥、陈忠实、贾平凹被称为“陕军团”的三剑客。陈忠实后来表示，他的写作曾深受路遥的影响。

陕西作家马治权告诉南都记者，路遥进作协的时候，陈忠实已经写了100多万字的作品，包括电影剧本、短篇小说、中篇小说、散文。但路遥以《平凡的世界》如一匹黑马异军突起，让写了100多万字的陈忠实黯淡无光。

“他出来散步，常常有人问他：‘老师，路遥怎么找？’陈忠实感觉天下人只知路遥而不知陈忠实，他写了100多万字却成了一个指路的。”马治权说。在强烈的压力下，陈忠实回到了家乡灞桥，沉寂五年，终于著成不朽巨制———《白鹿原》。

陈忠实曾说：“路遥只用了10年就攀上文学高峰，他刺激我写出了《白鹿原》。”虽然路遥在第一回合胜出，陈忠实毕竟《白鹿原》赢得了第二回合。

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付如初告诉南都记者，路遥去世后不久，陈忠实曾在给友人的信中说：“早逝的已经逝去，活着的还在想着文学，文学这个魔鬼呀！”

回家乡老宅子5年“磨”一书

“如果打响了，让你们娘儿俩到西安去！”

1973年冬天，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长篇小说编辑室编辑的何启治在西安郊区小寨的一个街口，拦住了推着一辆破自行车的陈忠实。何启治希望他把短篇《接班以后》扩充成长篇小说，陈忠实答应了。可直到20年后，彼此的承诺方才兑现。

“80年代陈忠实主要写中篇。他有个中篇叫《初夏》，改了一年多，前后三年，才发在《当代》杂志上。这个稿子改得比较苦，但陈忠实说这是他走向长篇的过渡。”何启治说。

写作《白鹿原》时，陈忠实住在家乡的老宅子里。“高兴的时候就找人下棋，不高兴的时候就抽烟，有时候写得很艰苦，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有时候写得思绪顺畅万马奔腾。”马治权告诉南都记者。

《白鹿原》完稿之后，陈忠实把稿子打出来，对他老婆说：“我五年就写出来这么一堆东西，现在把它抱到西安去。如果打响了，让你们娘儿俩到西安去，过城市生活。打不响一把火烧了！回来和你养鸡。”有一点“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苍凉感。

然而，《白鹿原》确实一炮打响。何启治还记得当时人文社的编辑们看完书稿，给的评语是四个字———“石破天惊”。

陈忠实曾经收到石家庄一位从医读者的信件，信上说：“我读了《白鹿原》，现在写信给你，我不知道你是否还活着。我觉得写《白鹿原》的人不死也得吐血。”

“像陈忠实这样的作家，写作《白鹿原》几乎耗尽了他的心血，调动了他所有的生活库存，也调动了他所有的艺术准备。”已经年届八旬的何启治告诉南都记者。“当他把那叠书稿交到我们手里时，好像把生命也交出来了一样，眼里还含着泪。”

为茅盾文学奖修订小说引争议

“好着呢，好着呢，这下我用不着再写什么了”

陈忠实曾对《白鹿原》的命运做过两种预估：一种是被彻底否定，完全不得出版；另一种是会得到肯定，同时引发一定的反响和争论。

他猜对了。1993年《白鹿原》问世，除了惊讶和赞叹之外，确实也引发了不小的争议。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陈晓明告诉南都记者，陈忠实一直是他十分敬重的作家，虽然在上世纪90年代早期，他也曾对《白鹿原》提出过质疑。争论的焦点在于，许多人认为，《白鹿原》作为一部纯文学著作和它的商业诉求之间，形成了一种悖谬关系。

“《白鹿原》被定义为纯文学，是经典文学的代表。但在上世纪90年代图书市场非常萎靡的情况下，出版社在销售策略方面，对它有种种的包装。”陈晓明说。

《白鹿原》起首第一句便是：“白嘉轩后来引以豪壮的是一生里娶过七房女人。”这句颇有冲击力的话———也可算作长篇小说里足够经典的开场———在销售市场被过多渲染和夸张。

“那时候社会倾向于批判性的姿态。今天回过头来看，陈忠实这样写，毫无疑问在艺术上有他充分的理由”，陈晓明说。就文学成就而言，《白鹿原》“把寻根文学的深化、总结，推向了一个新的阶段，把中国的家族小说叙事也提升到了一定的高度。”

关于《白鹿原》的另一个争议，则是它经过修订才斩获1997年的茅盾文学奖。何启治回忆说：“当时茅盾文学奖的评委里头，有相当一部分人对《白鹿原》提出质疑。”提出的修订意见是两条，在《文艺报》的本报讯里披露，一条是政治性的，《白鹿原》里朱先生关于国共两党斗争的描写容易误导读者，应做适当修订。第二是田小娥和鹿子霖的性描写可以做适当修改。

“陈忠实接受了修订意见，其实近50万字的小说，也就修改了不到2000多个字符。”何启治说。虽然确实有人觉得陈忠实接受修订意见是软弱的表现，但何启治认为，陈忠实只是服从于当时中国文坛的现实。

“《中华读书报》曾经组织相关的作者、编辑撰写文章，讨论《白鹿原》为什么要经过修订才能获茅盾文学奖？他们也请陈忠实写文章，他比较难写下笔，不好回答这个问题。”

何启治给《中华读书报》撰写的文章名为《欣喜·理解·期盼》。欣喜于陈忠实得奖，期盼未来文学的新气象，尤其对陈忠实的修订表示理解。

写完文章寄给报社之前，何启治在长途电话中将文章告诉了陈忠实。陈忠实说：“好着呢，好着呢，这下我用不着再写什么了。”“这个例子可以说明我们的互相理解和互相支持。”何启治说。

授权电影改编他不谈钱

“你们要拍我很高兴”

《白鹿原》大概是当代被改编得最多的文学作品之一。2012年，由王全安导演，张雨绮、张丰毅、段奕宏主演的电影《白鹿原》在国内上映，再度引发了一阵“白鹿原热”。

据媒体报道，陈忠实对王全安版的电影《白鹿原》给予了高度评价：“尽管现在是两个半小时的版本，但非常精彩。这个电影装不下那么多的情节，像白灵等有些人物进不去，但是电影还是体现了我小说的中心。我给它打95分。”王全安当时说，这是他毕业以来得到的最高的分数。

事实上，小说《白鹿原》刚出版不久，电影导演吴天明就有意将小说改编成电影。编剧芦苇就是在吴天明的介绍下认识了作者陈忠实。南方都市报记者联系上了芦苇本人。据此前报道，芦苇与吴天明、陈忠实商量改编电影那会还是1993年，聊起第一次见面的时间，他说：“掐指一算吧也都二三十年了。陈忠实说是文学家，但他实际本质上是地道的关中的一个父老乡亲，跟任何父老乡亲一样，是个非常普通、非常朴实的人。我跟他是多年朋友了，来往也比较多。”

在陈忠实离世前的一个多月，芦苇还上门探访，“因为一个是我好长时间没有见他了，我想见他；第二是又有一家公司想投拍《白鹿原》，这事要经过他同意授权。我就带那个影视公司制片人一起去看他了。”在小说授权这事上，陈忠实一如既往地“不谈钱”，只是说“你们要拍我很高兴”，后来很顺利就把约给签了。

芦苇说，“没想到他这么快去世了。”回忆当天的情形，芦苇说陈忠实当天说话声音很低、话也很少，“他那时病得比较重，我也不愿意跟他多说话，害怕影响他休息。他光是跟我握手一直摇着摇不停。他那个相貌是很地道关中老农一样的，但最后变得有点脱形了。我看过他以后心里挺难过的，我记得我出门的时候哭了。”

最后的日子他走得有尊严

“我只盼望老了以后脑子不要糊涂”

“这几年我们都觉得他过于消瘦，脸色也不太好。好几年他也都不太外出。他自己觉得胸闷，但一直没有确诊。直到一年多前才确诊是舌癌。”编辑刘稚说。过年后有好几个月，陈忠实已经不能进食，这对他身体的消耗特别大。

癌细胞一直没有扩散，大家觉得陈忠实还能再支撑几年。突然听到噩耗，刘稚感到非常难过。

陕西作家周瑄璞和陈忠实相识十几年。她告诉南都记者，就在大前天，陈忠实还托女儿通过微信送来一张纸条，上面有为她的新作《多湾》出版写的几句话。

多年前，周瑄璞曾经对陈忠实说：“我一定要写一部可以和《白鹿原》抗衡的小说。”陈忠实当时就笑：“你写吧，说这话的人多嘞。”

而在生命的最后，陈忠实给她留下的是无尽的支持和鼓励：“书出版不久，我即想打电话，无奈失去话语能力，便作罢。后来看到一些评论，评说准确合理，更在深度和独特处。我既失去话语能力，也基本失去写字能力，病害如此。20年前一段文学插曲，你却鼓劲暗下使力，终于获得成功，表示钦佩，更在祝贺！”

“一个人的人生追求一是有成就，对社会有贡献；第二是人品、人格被世人所赞扬。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的一生是非常圆满的，两者他都做到了。”周瑄璞说。

几年前，陈忠实曾说过：“我只盼望老了以后脑子不要糊涂，还能掌握自己的言行，还能思考。”周瑄璞认为，即便这一点他也做到了，他临死之前意识一直很清晰，也很有尊严。“前天中午他还让女儿给我写纸条，给问候他病情的文友回电话。”

“他还是非常热爱生活，珍惜生命的。”谈起陈忠实最后的日子，何启治告诉南都记者。“他曾经跟我说，现在我考虑的是怎么活命的问题。那是去年的事儿。”

“陈忠实病了以后我看望过他三次，每天打听他的情况，但是因为他是舌癌，说话很困难，所以我们也不想过多打扰他。”肖云儒在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说。作为陈忠实的同辈人，他有一些“物伤其类”的伤感。“可能你们年轻人体会不到我们这一辈人的感受，陈忠实本来是一名关中汉子，路遥走了，陈忠实走了，这一辈人陆续离开，我心里肯定不好受的。”说到这里，他声音有些哽咽。

作家离开了人间，他创造的世界却永远活着。去年得知患癌后，陈忠实提起白居易的一首诗：“宠辱忧欢不到情，任他朝市自营营。独寻秋景城东去，白鹿原头信马行。”死亡于他，大概便是独寻秋景，信马而行吧，在一望无际的白鹿原上。

他们眼里的陈忠实

剧作家芦苇：

他是一个不在乎钱财的人

著名电影编剧芦苇和陈忠实时常往来，两人有没有谈论过关于生死的话题？芦苇说并没有，“我们说的多半是关中历史、关中农村典故、关中的方言、关中的语言特点，聊得最多的是这些话题。他是个行家，他知道很多关中的掌故和语言的特点。所以我每次 去 我 们俩基本都围绕这个话题聊天，而且聊得很开心，哈哈大笑，陈老师一般抽着烟。”

芦苇评价陈忠实是一个不在乎钱财的人。他因《白鹿原》的小说授权改编之事曾两次跟陈忠实接洽签约，“第一次是《白鹿原》由于各种原因拖了很多年，再续约时，那公司知道我跟他熟就找了我。他就只说了一句‘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办’，所以当时他们就给了陈老师很少的一笔钱，陈老师也不计较就签了。第二次也是。他是很在乎你作品的品质，这个他特别在乎。在钱的问题上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2012年，王全安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白鹿原》上映，很早参与电影剧本改编的芦苇明言与此部电影撇清关系，要求去除编剧的署名，而后电影评价也并不高。问芦苇有没有跟原作者聊过对电影品质的问题，他坦言：“我们太熟了，他对电影满意不满意我心里有一本明账。但他在背后从不议论人，非常古朴的传统，君子不在背后飞短流长。”

作家方方：

他重情义、讲义气

作家、湖北省作协主席方方告诉南都记者，听到陈忠实去世的消息她感到非常意外，也非常难过。方方说她与陈忠实交往虽不多，但彼此很熟悉。

据方方回忆，十几年前她曾和迟子建等人到西安参加一个电视节目。陈忠实和几个西安朋友请她们吃饭。刚上桌吃了几口，主办方突然临时通知，说安排了她和迟子建去西工大演讲，而且学生都已经到场了。因为不想让学生失望，她们只能匆匆告辞。陈忠实说：“你们去吧。我们等你们回来再吃。”结果连路途带演讲耗去两个多小时，回到吃饭的地方时，陈忠实和朋友们果然还在等。方方说陈忠实的重情义、讲义气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此外，方方有一次和五六个作家去滇西采风，有陈忠实、於梨华、汤世杰等人，大家开着一辆面包车，一路上十几天。方方说一个人的人品是在旅途中最容易显现出来的，陈老为人非常厚道。那次采风结束后，六个人还约定下次再走一次云南，可惜这个约定并未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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