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华

　　退休年龄近来成了一个话题，官方举办论坛，民间街谈巷议，媒体沸反盈天。与此相关，计划生育政策也被重新提起。有专家建议放开第二胎，即一对夫妻两个孩儿。作为理由，一是担心老人太多而供养老人的年轻人太少，二是预测2030年劳动力缺口达30%。

　　人所共知，上世纪50年代马寅初曾担心中国人口太多，提出“新人口论”。历史证明马先生的担心是对的。时过境迁，现在开始有人担心将来人口太少。至于担心对与不对，历史尚未证明，我又不是人口学专家，自然不敢妄议。但以直觉言之，无论如何都觉不出人口少和可能少。

　　作为现实，软硬兼施三十多年，我们才勉强把占据地球总人口的中国人比例从1/4压缩到1/5。而1/5也绝不算少啊！须知，1/5在中国版图就是百分之百。举国四顾，大中小城市，哪一座不人满为患车满为患楼满为患？美国版图和中国大小相若而宜居之地比中国大得多，人口却不及吾国1/5，可也没听说美国劳动力有哪家子缺口。相反，居高不下的失业率几乎始终让历届美国总统头痛不已。不仅美国，欧洲各国也好像大多如此。以我笨想，吾国人口2030年也绝不可能低于十亿，年轻人再少也少不过现今美国男女老少之总和，劳动力怎么可能活活缺口30%呢？何况，科技越发展用人越少是明摆着的事实。

　　退一步说，缺口就缺口嘛，缺口总比失业好！若像眼下这样不少大学生毕业即失业，那可不是老人没人养的问题，而是老养少以至老少皆无人养的问题。况且，数量关乎尊严。近几年之所以普通劳动力工资涨了待遇好了，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数量相对少了。若仍像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样农民工蜂拥而入，老板们不依旧压低工资吆五喝六才怪，农民工哪有尊严可言！

　　何止农民工，教授们也不例外。80年代教授凤毛麟角，正可谓须仰视才见。敝人在广州破格提了个副教授，名字都上了当地一家大报的头版。而今漫说副教授，即使破格的正教授怕也上不了头版，除非某正教授头上破格生出一支角或脑门破格多了一只眼睛。是因为教授含金量大幅缩水了吗？未必。盖因数量多了。博士也难逃此厄运。以前外出开会，接得名片若标以博士二字，我真要仔细端详此君头上是否生出一支角或和我同样两只眼；而今一转身就接得一摞子博士名片，遂草草揣进衣袋了事。有的场合，除了我，全是博士。甚至，除了我，全是博导—连我的同学的学生即我的学生辈都是博导了。

　　说实话，起初我确实有点不自在，后来渐渐安之若素了—教授、博士、博导头上的光环已然消失殆尽。无他，皆因数量太多之故。所以说数量关乎尊严，数量决定尊严，数量即尊严。换言之，物以稀为贵，人以少为尊。

　　这就是说，即使为了尊严，放开二胎也应缓行。再说许多地方实际上已经放开了。不说别的，我教的“80后”、“90后”大学生们研究生们—尤其来自山东河南乡镇县的—很少有独生子女，有两个弟妹的都不足为奇。

　　再举一个难以置信而最近就在我身边的实例。暑假回乡，附近有户人家，年纪不很大的夫妇竟有五个子女。十六岁的大男孩小学毕业已外出打工，以下四个分别为十四岁（小六，男）、十二岁（小四，女）、十岁（小二，男）、六岁（女）。基本教养也还是有的，下面三四个来我“别墅”玩时倒也守规矩。三句不离本行，几天后我便问起上学的两三个暑假作业做完没有，劝他们多看书，并拿出自己翻译的适合小学三四五年级阅读的“活宝三人组”系列给他们看。他们也并非不看。但看得出，较之书橱里的书，显然更对餐厨里的食物更感兴趣（恕我揭短）。一次小四女孩告诉我，打工的父母正指望她和两个哥哥将来打工帮助家里呢！问乡下的弟弟，弟弟说一家五个虽不多见，但两三个的满地都是。

　　这就是我在课堂和乡下接触到的生育实况。实况已基本突破一对夫妻一个孩儿的既定国策，而若正式从政策上放开，那么情况会如何呢？在此郑重建议：放开二胎应该缓行。事关总体就业形势，事关个体生命尊严，可不慎乎？恕我重复，数量关乎尊严！时至今日，较之人口红利，更应关心人口尊严。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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