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力量
文/庞井君
(作家)
父亲瘦小体弱,耿直倔强,处事粗率,身无长技。在我童年的心目中,他似乎在任何一个方面都没有表现出一点值得自豪的本领。与村里那些勤劳能干、善于养家糊口的人相比,我甚至认为他连一个合格的农民都算不上。但是,有一件事却使他成了我心目中真正有力量的象征。一想到这件事,一股力量便从30多年前的时空中涌了出来,流遍周身。
那是在我6岁那年的夏天,大队买了一辆十二马力手扶拖拉机。这在那个偏僻的山村可是难得一见的新鲜东西,一时间,全村男女老少都围拢过来看热闹,七嘴八舌,赞叹不已。村里有头有脸的人家的孩子都已早早地坐在上面,等着驾驶员开出去美一圈儿。以我家在村里所处的地位来判断,我意识到自己可能不享有这种资格和权利,但是发自童心的强烈冲动促使我也想试着爬上去。我的心动了一下,身体似乎也向着目标动了一下,也许仅仅是那样一个意念的涌动,表现出了身体某个部分的一种趋向,就立刻被一种早就守候在身边的力量阻止了。扭过头,仰面向高处看去,我发现是民兵连长伸出来的一只果断而有力的手按住了我的向往和冲动。这时拖拉机已经开动了,我屈辱、失望而又留恋地站在旁边不想离开。突然,一双并不是很有力却很坚定的手把我抱了起来,挤开人群朝拖拉机冲去。是父亲,是身材瘦小的父亲!是一直被我和别人认为缺少家庭责任感的父亲!在我的经验里,没有什么人和什么力量能够帮助我实现一点超出意料的愿望。我的童年生活充满了太多的屈辱、忍让和自卑。我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来的,我猜想,也许他也是来当一个普通的看客,一直就在人群里看热闹?也许是他发现了民兵连长对我的欺压激起了愤怒,从远处赶过来的?也许他原本就在我身边,却因为我忽略了他的存在视而不见?
他抱着我冲到了拖拉机跟前,用力往车上放。车厢里挤满了孩子,没有人让出空地。慌乱中,父亲试了几次,推了几下,都未能把我放上去。拖拉机已经“突突突突”地开走了,越开越快了。围观的人们仍旧在围观,还发出了阵阵笑声,但没人阻拦,当然更没有人伸出援助之手。我想,那种强大的力量再没有出来阻拦,一不是出于仁慈,二不是出于无奈,三不是反应不及,多半是想看戏,是想使这场戏更有看头些。在那个封闭的年代和闭塞的小山村,人们对一切进入他们视野的新鲜东西都给予了超乎寻常的兴趣和关注。在他们看来,这是一出意外的好戏,看这场戏,远比单纯地看拖拉机这玩意儿有趣多了。他们静静地看着戏往下演,不想打扰戏的进程,免得这出戏变得没意思,不精彩。但是,父亲没有放弃,那双瘦硬的手抱着6岁的我继续往前奔,拼命地追赶拖拉机,十分吃力,却毫不犹豫。我在父亲的怀中也努力配合着,意识和身体都凝聚成一种趋向拖拉机的力量,并最大限度地伸长了双臂和整个身体。耳边响着拖拉机的突突声,男人们的吆喝声,女人们的喧哗声,小孩子们的笑骂声。各种声音夹杂着飞扬的尘土,还有飞溅的唾沫——大人小孩吼叫呼喊的副产品亦或是直接喷射物,将我和父亲包围淹没其中。我、父亲和拖拉机三点一线,一会儿断开了,一会儿又联上了。就这样,这场戏在尘土飞扬的乡村路上表演了很长时间。父亲那弱小的身躯随着不断加速的车轮奔跑着,推送着,终于,他抓住了一个机会,全力一推,竟然把我推进了车厢里。人们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样一个结局,居然也都接受了。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坐机动车,也是父亲第一次以一种可依靠、可爱戴的形象印在我心中。在我漫长的山村岁月里,面对大队书记的权势欺压,我敢于表达愤怒,敢于反抗,这种勇气和底气很大程度上就来自父亲那有力的一推。在我走出山村后的生命历程中,每当遇到巨大困难一筹莫展时,每当面对严峻挑战想要退缩时,每当遭到恶势力的打压心存畏惧时,我的脑海中立刻就会浮现出父亲抱着我追赶拖拉机的那一幕,刀刻一般地清晰,就像刚刚发生一样,一种深远而强大的力量也蓦然从心底涌起。
这些年,每当与别人谈起有关父亲的话题时,我总要讲这个故事,而且从内到外,都洋溢着一种不可比拟、无法言说的自豪与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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