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余之魂也
留学生:为什么会对中国古典诗词如此感兴趣?
早川太基:余亦不能知之也。终日竟夜读古人文集,或翻检韵书,或磨墨展纸,或润毫练笔,或推敲无已,或作札记,或读研究书,或搜有关资料,方寸焦躁,若求之不得,得亦犹恐失之,一夜推枕而起数次,点灯开卷,往往及旦矣。临明镜而发一叹,颜色憔悴,不似生人,自嘲云:“好诗,何至如此耶?命矣夫!”
余之学诗,已阅十年。敝乡岳麓,乃富士山下也。古来文人墨客,多过此地,或凌绝顶,所赋之诗,不胜枚举。故自幼读乡里遗文,又讯旧闻于耆老,多诵取材富岳(富士山 )之诗,不习而通华文,遂至自作诗文而托衷情,而未通格律。初中三年仲春,赴于东京汤岛圣堂,谒石川岳堂先生,先生名忠久,岳堂其号,毕业于东京大学,曾任二松学舍大学校长,现任斯文会会长,人称“日本诗坛泰斗”。先生每月开“圣社诗会”,会员呈诗稿,乞朱笔,余亦得忝列门墙,诗法日进。会员凡八十人,耆老多而少者唯余一人耳。曾在京都时,一夕梦为明末士人,殉国自裁,作诗纪梦如下:
纪梦并序
辛卯六月三日夜,梦为江都一士人,时当明季,中国大乱,城陷之夕正衣冠而经死矣。醒后异之,遂援笔而记焉。
江都白昼见魍魉,拔刀啜血牙如蟒。
今夕犹生明日死,步绕虚廊月朗朗。
花带珠露旧栏杆,风前乱落成空响。
天已醉,国欲亡。焚锦瑟,掷玉觞。
细爪何胜操画戟,自笑兵书亦满宅。
青灯信笔写怀沙,呜咽空怜世界迫。
新着深衣结绿缨,手裂纨素响何清。
窗畔金蟾吐香雾,投缳蹴榻觉身轻。
乱光闪射压双眼,双眼破碎梦方惊。
四壁皆白朝光跃,心悸如雷已失声。
古人有言: “梦, 五脏疲也。 ” 固无可依, 不待言耳。然梦中光景,鲜明可辨,所见之物,一一可举,醒后亦颈首才觉疼痛,从此窃以为:前世为华人,今生海岛,犹爱诗如痴乎?
留学生:这次在“中华大学生研究生诗词大赛”中获奖,是对你实力的肯定。是否给你深入研究中国古典诗文带来了更多的动力?
早川太基:余生东海,长后始学汉语,此时已落于华人后,故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为诫,努力迈进。今年不量蒙华国荣誉之奖,喜慰良深。愿竭驽钝,凝心血,研究古人之作,立前人未发之说,更赋巨篇,或琢语句,或抽新意,而表东人之诗魂,以拓千年未踏之境耳。
留学生:有中国教授评价你“热爱古代文学,特别是古典诗歌,应当说,不仅是学问上的,还是情感上的。”
早川太基:盖是南师大骆夫子之言耳(编者注:南师大骆夫子,即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博士生导师骆冬青教授)。仆之不敏,既蒙深察之辞,不胜感激,深知夫子欲使海东学子发愤,敢用斯言以激励耳。平日读书研学,不觉厌倦,饮食间亦读《四书集注》、 《杜诗详注》、 《渔洋精华录》、黄仲则文集、纳兰词、 《红楼梦》等,手不能释卷矣。尝云:“诗,余之魂也;和,余之骨也;汉,余之血肉也;若截其一片,痛不可忍,若割其一块,生死不量。”
故研究文学亦非但考察古人糟粕也。是所以“求诸己”之谓耳。含英咀华,而后自问,虚灵方寸,研意凝思,以窥其奥秘。
余前年与一华女相知,一见倾情,或引古诗而表志,或托情微波之词,于是诗学益进,略解古人意境,深悟骚客神理。遂与此人结日月海岳之盟,发誓丹青,假喻金钿。后虽分手,丹心至情,绵绵难尽,诗思益锐,字字皆血。下选录其时之作,以充一粲之资。
相思
千古诗人绮罗笔,空将此感号相思。
紫藤花影风中动,心说君兮君不知。
怀人
交颈度春宵,不为荒淫故。
同脣又同脣,朱葩吸清露。
风急裂香云,君去江南路。
快车过何地,斜阳想已暮。
相思曲
梦破春窗月透纱,夜阑离恨如嫩芽。
伸手手机找地址,卧打短信字字斜。
“我爱你,是生涯。你爱我,知几何?”
手机鸣动回信到,两三头像皆呵呵。
“相思深浅不须说,终日通宵想你多。”
中国真乃诗国也!
留学生:以前来过中国吗?
早川太基:高中时来华数次,或赴沙漠而造林,或赴上海而购二胡。高中三年晚春,敝师石川岳堂先生,赴华国而探古迹,仆亦陪游。先往成都,后经剑阁,越秦岭,至长安。其时仆以为:“中国真乃诗国也!名胜今存, 古迹犹传, 悠悠山水, 未曾改当年秀丽之色!”下录诗稿,少时习作,勿笑是幸!
乘机绝海
眼下风光实壮哉,飞机到处白云开。
今朝辞去蓬莱岛,万里苍天驭气来。
到成都
今日飞机万里行,行游遂到锦官城。
城里千年风雅地,地灵人杰促诗情。
庞士元庙听老翁说唱空城计
闲散祠堂夕日曛,老翁说唱起风云。
眼中仿佛当时景,一拂明徽退万军。
留学生:现在适应在中国的生活了吗?
早川太基:今年八月廿八日绝海来华,其晓犹在闾里,梦觉赋一绝,又题诗机场,二首可见当时不安之心。其辞如下:
八月廿八日晓
廊暗栏斜残雾中,桂花无数颤幽风。
幽风吹梦纱窗晓,孤枕醒来色即空。
八月廿八日成田机场
回首深知慈母情,上机一路向燕京。
暮天云脆斜阳尽,牙月繁星照我行。
然华国师友待仆甚厚,隆情盛谊,感谢不尽。来华日多,已获佳友,或携手而游景山,寻琼华岛,咏诗相乐;或访斲琴家,赏识清响;或招友书斋,尝稻香村点心,啜金陵雨花茶,闲谈欢笑,不知夜深。然未免孤客之情, 时发乡思, 作诗寄华国之友, 下录二首:
杨学士见惠和诗因再次前韵以酬厚志
残灯一穗泪难收,破笈青袍独远游。
客窗树影风中舞,人老长安夜半秋。
答夏虞南
凭枕斜看灯影小,东人未惯北都寒。
寒宵风急绕高阁,窗外飞霜梦不安。
君子三友:琴诗酒
留学生:在北大学习古诗词的氛围与在日本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早川太基:九月来华留学,厕身北大学中文系,师事乐清钱夫子,夫子为人,温貌儒雅,威而不厉,而词章才藻,渊博学识,兼在一身,诚可称当世“学者”,是余所以仰慕不能已也。幸侍讲席,才满三月,仰之弥高,悦情愈深。至今三月,应酬已数首,课业之外,更承风雅之教。钱教授劝余加盟北大诗社“北社”。月一相会,赋诗尽欢。钱门之下,步非烟女士等,济济多士,皆善诗词,亦曾属诗社。余亦赴雅集,已得两三诗友。昨月席上,余讲“日本诗史”,先颁资料,说“国人读解法”、“国人吟诵法”、“近代诗家名作”等。今月诗题云:《文竹》,日夜推敲,以期语句惊人。
敝邦作诗之人,近年愈鲜,有之亦龄甚高,不得常交。太学生能诗词者殊少,有之亦仅作五七言绝句,不能及联句、律体、古体也。又语法多错,卤莽灭裂,往往无成文义,或误格律,或失韵目,作之亦非诗,联字而已。今学校不重汉之诗文,概说语法,使青襟之徒诵古诗两三篇以为足,不知格律为何物者众矣。余之入诗社,人皆谙格律,分韵联句,应时唱酬,余观此状,如身生羽翼,游于天上之宝殿。愿切磋琢磨,竞才斗句, 以养清魂, 凝诗肠。
留学生:浓厚的学习氛围,是北大最吸引你的一个因素吗?
早川太基:北大乃中华名校,天下学林,抱宝怀珍之士,美材盛德之徒,接襟云集,连袂星驰。书楼之上,名师大开绛帐;讲席之间,才人盛吐气焰,又校园有未名湖之美,波光潋滟,杨柳依依,高塔插碧天,古庙倚幽林,是余所以欲厕身北大也。
又余研究宋诗,专攻黄山谷,在故国日,常读北大钱志熙教授《黄庭坚诗学体系研究》,感铭甚多,愿从而问学,数日苦思,赋《上钱教授诗》,呈之而乞教导,钱教授惠书云:“诺。”故来而就学焉。
留学生:学习之余,你都有些什么爱好呢?
早川太基:一言以蔽之曰: “琴棋书画” 。 又君子有三友,曰: “琴、诗、酒。”酷爱弹琴,曾受指法于成都曾成伟,今能弹《文王操》、 《山中思友人》、 《颐真》、 《酒狂》、《湘江怨》、《神人畅》等十数曲。平日下课后,弹琴自乐,作诗长吟,或磨松烟而展法帖,习二王、智永、赵子昂之体,或会良友,举旨酒而细论文。有诗为证:
弹关山月赋寄苏枕书女士并序
夜深空院桂花寒,风死清香沁铁栏。
前朝遗响关山月,寻谱灯前试一弹。
弹琴
两人对坐已黄昏,寒叶凄凄窗外翻。
冰弦颤动金徽应,一曲清琴胜万言。
留学生:博士毕业后,会选择留在中国吗?
早川太基:此事未可定,然有其意也。不第研究古代文学,极穷探览,潜思立论,而分忧于中华之黔首,同乐于禹域之苍生, 以诗表方寸之声, 以文述目睹之状,以琴写耳闻之响,以墨吐胸怀之气,是吾愿也。
“海东第一诗人”是何谓也?
留学生:你立志走遍华夏名山大川,并将旅途见闻感受记录下来汇编为《蓉堂居士游华诗文稿》,以留下这段珍贵人生的雪泥鸿爪。文稿现在进展如何呢?可以跟我们分享你在华夏大地的旅程和见闻吗?
早川太基:曾与人书云:“华国山水之美,冠绝天下,五岳三峡、 黄河长江、 洞庭太湖、 龙门瀑布、 庐山香炉峰、临安西湖、青羊山、终南山、峨眉山等,皆不可不试一游也。人世兴亡,添之以慷慨之情,如金陵石头城、函谷关、雨花台、成都武侯祠、黄金台、铜雀台、五丈原、定军山、剑门关、牧野、华清池、荆州、赤壁等,皆自幼欲一观之地也。文人骚客,吟哦清游之遗迹,有石门山、会稽兰亭、敬亭山、泉城、高邮、五松山、三游洞等,不可不赴而咏高怀也。圣贤淑女诗人雅客之坟,如文宣王、颜子、王明君、蔡中郎、蔡文姬、
诸葛武侯、李杜、三苏六君子、方正学、黄仲则等墓,不可不凭吊而祭之也。燕都亦有“满院风铃语”之天宁寺塔、颐和园、景山、圆明园、耶律楚材墓,仆课业之余,常赴其地而徘徊逍遥,低吟案诗,时得佳句而自乐焉。愿留学之间,自编《蓉堂居士游华诗文稿》,以问世间好文之士耳。”
然来华之后, 宁日殆少, 未能果夙愿矣。 今所得诗,凡三十四首, 赴古迹之作为稀, 遗憾之至。 下录北京 《天宁寺塔》诗一首:
天宁寺塔
天宁寺塔知何边,幽巷左转还右旋。
围棋二老青槐前,问路粲笑指晴天。
秋光斜照琉璃影,十三层塔如峻岭。
近之弥高不染埃,庄严金界入门来。
西风飒起宝炉畔,长跪焚香紫烟乱。
悬铃齐动惊诗魂,肉眼依稀妙华散。
忆昔寒夜书灯青,宿舍人眠已四更。
此时低诵渔洋句,满院风铃耳底鸣。
留学生:你的抱负,是要成为“海东第一诗人”,显然你已离这个目标越来越近。
早川太基:重蒙错誉之辞,不胜愧谢!“海东第一诗人”是何谓也?请静听,述吾说!古人有言:“诗,心声也。”故心雅而诗雅,心奇而诗奇,心惨而诗惨,心秀而诗秀,素日使心飞游于太虚神仙之境,郁屈于寻常起居之地,皆有益于作诗,或作清超妙丽之音,或凝为悲壮痛切之辞,又务学雅人之玉章,逐古贤之美风,千化万变,不见常态,惟固是忌,如此始为“诗人”,而未得称“第一”。仆乃东海日本之人,作诗艰苦亦存于此,然若以汉语作诗,行间字里,皆含日本之情味,表东海之诗魂,联珠贯玉,光彩陆离,自成一家之体,中华诗坛,赫赫占一座者,可称“第一诗人”,诗史可以记姓名,然号曰“海东第一诗人”者,是未足也。
嗟夫!何日讲诗于故国,说尽妙趣,无所不至,又教育英才,细说诗法,回澜既倒,振兴斯文,以光风雅之精美,宣文墨之深致。然后始得称“海东第一诗人”也。
留学生:离你的梦想——做一个精通传统文化各种领域的“高人”,还有多远?
早川太基:曾与人书云:“仆本科生时,每年投稿‘全日本大学生汉诗大赛’三获‘最 赏’,又今年投稿‘日本国民文化祭汉诗部门’获‘日本文部大臣赏’,然未曾满意矣,未曾惬心矣。请述其所以然。仆今晋大学研究所博士课,而学宋代文学,专攻黄山谷诗,窃以来日为‘研究者’,然其所指,决非世俗通义。 ‘研究者’,一阶梯也。其可赴之地,唯在‘学者’而已。故研究者而兼诗人,诗人而兼儒士,儒士而兼居士,居士而兼酒徒,酒徒而兼琴客,琴客而兼书家,书家而兼日者,日者而兼儒医,然后始得称千古‘学者’。仆深知任重道远,才疏学浅,光景西驰,百年迫我,是其所以未曾满意惬心也。”
仆天资菲薄, 淹留不成, 惟慕之而自乐, 游戏此间,不曾辨学习与余暇。日夜读书,眼里仿佛,相见古人,故仲尼、子舆、太史公、子云、孟坚、子建、太白、少陵、退之、柳州、昌谷、义山、醉翁、介甫、东坡、鲁直、放翁、东璧、梅村、亭林、阮亭、仲则、兰雪、东原、雪芹;又敝邦柿大夫、清纳言、藤式部、行长、藤定家、兼好、玄慧;又泰西西塞罗、维吉尔、贺拉西、莎翁,皆吾尚友也。故或学而困之,如良友来而在侧,仔细说之,必有所发明矣。愿不负先人之盛谊,遍探学艺之深趣,惟“人十己千”是务,自顾而缩,进乎大道,以达其极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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