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译者,我倍觉自己幸运的一点在于,我是从《爱的进程》和《好女人的爱》这两部作品趋近门罗的。作者的魅力,在这几部成熟期的集大成之作中得到充分展现。如果说创作早期的门罗字斟句酌,一遍遍重新来过地写作,营造出诗意灵动的语言,那么中年门罗写这两部集子,语言平和质朴,更着力于故事框架。从结构而言,这些故事对事件、对人物,或罗列比较或纵向深挖,多管齐下,手到拈来,劈开真相,震撼心灵,几乎篇篇饱满如珠。为了达到这种效果,四年磨一剑的门罗或许是煞费苦心的,然而阅读时,我们却只会觉得一切浑然天成,毫无斧凿之痕。至此,门罗已然由初试莺啼的主妇写手一跃进入大师之列。
我觉得成熟期门罗最大的变化就在于叙述与自我的成功疏离。门罗创作小说,几乎都是从自身或身边人出发,以亲历亲感的现实为基础展开虚构想象。以《蒙大拿的迈尔斯城》为例,身份为“母亲”的叙述者,讲述小女儿落水得救的惊险过程,处处充满真实的母性感受,让人跟随到位的叙述话语,感受到一波三折的惊心动魄。然而,门罗从创作伊始就起点颇高,着意于寻找打破常规的视角。早期作品中那种惊人的观察力、对细节的强大把握,都令人印象深刻。及至成熟期的几部合集,门罗正式采用最富特色的倒叙插叙法,表现出对早期强烈倾诉欲望的超越。与成熟期的大多数作品一样,《蒙大拿的迈尔斯城》在故事主干当中插入了数段旁枝错节。开篇关于溺水孩童的回忆,讨论了叙述者儿时与父母的关系。主体部分通过与童年对比,营造强烈的现实感,引发叙述者对现阶段家庭生活,对与子女和丈夫关系的审视。然而不经意间,门罗在过去时的主体时态中,插入这样一小段现在时叙述:“我已经多年未见安德鲁了,不知他是否依然清瘦,头发是否已经完全灰白,是否仍旧一心喜欢吃生菜、坚持说真话,或者是否仍旧爽朗而带着失望。”对比之下,读者终于惊觉门罗前后始终使用过去时的良苦用心:时态之中隐藏了真正的叙述视角:整个故事实为多年之后,已进入中老年的女主人公对年轻时代与前夫和孩子共度的一段旅行时光的回顾。视角的娴熟转换反映出此时的门罗已经拥有一种从容不迫的迷人风度,“自我”成为从容观察的对象,她行文周密老到,强调出想要渲染的主旨:生命之无序。这种娓娓道来、静水流深的疏离特质贯穿了门罗的大多数成熟期作品。
《苔藓》是另一则我很喜欢的短篇。门罗显然偏好一些特定主题,成熟女性与出轨丈夫的关系就是其中之一。晚年代表作《熊从山那边来》中,出轨丈夫变得爱意绵绵,以大彻大悟的博爱之心面对老年痴呆的妻子。这大概是门罗一直推崇的人与人互相理解的终极表现。门罗似乎热衷于提醒大家,生活充满无序,人类其实万分孤独,就算不能做到互相关怀,至少也应当彼此保持耐心和理解,共同等待危机自行消解。面对痴呆妻子与痴呆老头的热恋,做丈夫的哭笑不得,却始终报以尊重,并对妻子迸发出全新爱意。写出这个故事的门罗也已进入晚年,如果说在生命尽头方能达到如此的默契和解,那么中年时期的门罗对出轨丈夫的解读,则以《苔藓》为代表:女性是成熟的,默默忍受孤独,以种种小乐趣取悦自己,而男性始终刻意于扮演“坏坏的大男孩”,人到中年故作多情,拙劣表演着为年轻女子神魂颠倒的戏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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